19
Aug 05

我的登陆一周年纪念

剩下的 | | Shout (1)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 一命
归天
—— 海子《祖国》,1987

零四年八月九日,我们在美国上空遇到雷暴。机长若无其事地说,那就先降落在印第安那波利斯吧。暮色中我们的小飞机摇摇晃晃地驶离闪电,掠过田野里闪烁的灯光。加点修辞,安静的田野里偶尔闪烁的灯光,我的美国就此出现了。

很快我成了那些灯光里的一朵。我住在两条街的交叉口,对面是一个中学和市立图书馆,国旗飘扬。窗外有棵大树,第一次在阳台上近距离看它的时候,它的每片叶子都闪烁着不同的黄昏的光芒。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的运动方程,我兴奋地深吸了口气。我坐在小卧室里像个猪头,绿街上的车来车往都听着很美妙。我开始装模作样地买菜做饭,没事的时候对着空气微笑。如此这般地扑腾了一阵以后,我迅速滑入了懒散和混乱的状态。这是向往已久的微妙的状态,在紧张和缺乏约束的格局中,我轻而易举地达到了。没课时我的起床时间就是对面中学的放学时间,校车呜呜呜开来,我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摸向我的电脑。有课就惨些,抓起一只香蕉灰头土脸地飞奔去赶车。规则的作息熵值太小,很累,需要无与伦比的勇气。而自发性的演化是朝熵值较大的方向进行的。我很高兴我的自由度递增的生活,它符合热力学第二定律,太正常了。

于是我的绿街303号A305就是我的26舍111,只就寝,不吃饭,不看书,不发呆。穿过一个或者两个街区,坐车上学。公共汽车总是很迷幻地给我旅行者的感觉,背着书包远远看见它开过来,停下,跳上,走人。车站的一边是铁轨,火车开过的时候会很悲壮地嘶鸣两声,似乎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而车皮上的字样暴露了它们的身份,它们只不过前往威斯康星罢了。这种汽笛声也能在午夜听到,那个时候它让我想起小时候轮船码头的汽笛声,很远地,告诉我它们正在远行。这些时刻也是最脆弱的,它们和我过去的影像恍恍惚惚地重合了。

公车笔直向学校的心脏驶去。绿街永远风光明媚,以热火朝天的姿态告诉大家,我很红。据说这是本科生最喜欢的街,胜过香槟或者厄巴那的市中心。餐馆,酒吧,咖啡馆,银行,书店,扭头也许还能瞥见教学楼和宿舍。我在绿街上奔波一年,收获美景无数。至于整个城市,市中心的露天咖啡馆和夜店,目前还不在我的视野。总之它和我能想象到的西方小镇一样,误差不会大。当然也有意料外的事,比如在深夜冒白烟的大工厂,我至今不知道它生产些什么;再比如著名的软件Mathematica的总部在香槟,我每天路过它的配送中心。也许Mathworld的服务器就藏在我家附近,这种想法令我感觉无限牛比。

始终提不起兴趣一个人东游西荡,所以要问起学校有多大,嗯,这个,浙大这么大……不,一定更大!而且很美。我在秋天看见四街上红色黄色的树,夏天的主草坪有美女和咖啡香。冬天下雪,于是整个学校依然端庄。刚来的时候也慕名去了学校中心的玉米地。哇赛,真的有一块玉米地啊,围栏外的牌匾宣传了一个中心思想:科学种田,好!另外,商店里的明信片告诉我,学校的某处应该有个牧场。Orchard Downs有人种菜,自给自足,还小小地卖一把。那里的宿舍楼面向旷野,夏天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师兄住在那里,一次在他的阳台上指着田野旁边的路对我感叹,那个就是温莎大道。你见过这么荒凉的温莎大道吗?

荒凉和繁华,之于我是无所谓的。我住在安静的地方,安静地学习,有饭吃,可以看书,听歌。我没有旅行的热情,不喜欢名胜和博物馆。但我喜欢行路的感觉:飞逝的景物和流动的音乐。我很愿意探索这种微妙的乐趣。美国最性感的地方,就是他健壮的交通系统,于是有了凯鲁亚克在路上的精神方向。电影《我私人的爱达荷》里,主人公无比深情地站在望不到头的公路上直抒胸臆:我是公路的品尝者,我的一生都在路上…… 我记住了这个镜头,于是飞机真的飞过爱达荷时有了感触,因为我看见高山和荒原中道路闪耀着银白的光泽。它们通向哪里?也许永无尽头。它们时刻提醒我,尽管身为长期的无产者,还是应该迅速买辆车,哪怕它只去去沃尔玛。在旷野上追着晚霞向沃尔玛狂奔,身后的星光和灯光悄然落下,这感觉也很爽——每次我搭江山的车去超市都会心潮澎湃一番。

令我心潮澎湃的还有学校的图书馆。我对图书馆有奇特的敬畏,因为所有的知识都以某种排列组合呆在里面。我和它们这么近,可以闻到它们,拥抱它们,最后还能占有它们。照博尔赫斯的说法,“我年轻时也曾在此处旅行。我旅行是为了寻找一本书,或许是卡片目录中的目录”。我进一步发扬光大,就算在图书馆里打瞌睡上MSN聊天,都会有正襟危坐的气质。当然还是以拥抱知识为主,抱累了就伸个懒腰,居高临下地数数二楼大厅里的美女,图书馆高高的穹顶也很好看。期末图书馆火爆到需要占座,被迫转移到助教办公室。很大程度上这个四人间的办公室是我霸占的,同事们基本不出现,我和4台长期无人使用的奔二机器及一架老式电话为伍,无比苍凉。常去隔壁的机房打印和跑程序,有时是深夜,整幢楼都空了,剩下我和几个清洁人员鬼一样地在幽暗的楼道里晃来晃去。可我乐此不疲。我喜欢一个人呆在空空荡荡的地方,所以图书馆和办公室具有很高的优先级,我经常赖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做,直到末班车。末班车也常常是空的,我和司机一路无话。下车走回家,路上仍然是空的,整条路都是我的,让我感到高兴。

我有过很开心和很绝望的时刻,但忘了起因。我碰到过很有意思的人,但忘了他们的姓名。我做过很变态的作业,de过很变态的bug。我见过很感人的景致,比如秋天傍晚候鸟低低地飞过我的头顶。大多数时候我是一个人,不说话也不思考,人多让我感到无趣;玩笑开到第五个,我突然闭嘴感到忧伤。看上去大概很古怪。

前段时间我搬家了。搬家时正好是登陆一周年。年度总结或新学期新打算,选哪个?选哪个都是不及格,因为我没有点题。一年里我看差不多的书,听差不多的音乐,交往差不多的人。除了我眼镜的样式以外,没有显而易见的变化。生活不会就此重新开始,梦想并非妙不可言。我是刀枪不入的人,物理上的迁移就像小学里开学发新书,新鲜几天就过去了。我对周围环境的反应迟钝,不会应急,不会随之兴奋。从进化论的角度看,我一定很不幸。然而我还是很高兴,我说到做到,没有背叛中学时的想法,套用海子的诗,便是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而我不是诗人,我的梦也至多是匹羸弱的马,它不再飞奔,和我一起睁大了眼睛,停留在这个小镇。


one shout back to “我的登陆一周年纪念”

  1. cheng Says:

    再读一次,发现还是一篇煽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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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orm is finally over, the sky wild and exhausted. We went up to the observatory and the gods were with us. They gave us the most beautiful rainbow i've ever seen. I closed my eyes and cri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