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Jan 21

Seward Park

我发呆 | | Shout (1)

寄还了前公司的电脑,推门走出联邦快递,和过去六年彻底再见。Groupon的六年并无建树,但以此换来散淡和隐秘的生活,求仁得仁。那些嗜睡、闲得发慌的下午,公司厨房里明信片般的海景,和SODO轻轨站外手机无法捕捉的壮丽晚霞下的城市天际线,都是未来回忆里美好的标本。

想去Seward Park看看。车里放着The Blue Nile——十年前临近毕业时天天听他们,下午在肯德基磨磨蹭蹭吃完饭,去系楼的一路上反复播放 “Because of Toledo” 和 “Stay Close”,深陷于中西部冬天无尽的昏暗和忧愁。其实硬要按工作纪元,我的每段人生都可以重叠,从对未来的担忧开始,到中间一段闲散愉快的时光,最后慢慢分别,重回不那么愉快的对未来的担忧——比方此刻在The Blue Nile里又开始了。

Seward Park的森林空寂,道格拉斯冷杉下布满蕨草和沙龙白珠,空气湿润,远处有婉转的鸟鸣。初来此公园是一九年八月底,突发耳聋多日并无好转迹象,绝望中想“呼吸新鲜空气”,以作徒劳挣扎。也正是那日湖畔,我捕捉到了耳聋后第一个微弱的声音信号,短暂且轻微刺痛,一个类似电子器械的高频故障声。这个信号被我视为漫长的恢复战争的号角,Seward Park就是初战场。今天故地重游,长椅上坐定,眼前清波荡漾的意境和前年夏末并无二致。

其实六年间惊心动魄的事情反而烂在了日志的草稿箱里:去秘鲁,外婆过世,买房,结束五年的感情,短暂的新恋人,唱片室和花园的达成,LSD,突发耳聋,最后在换工作的煎熬里结束。Seward Park里那声机械故障般的号角对我的心灵有怎样的触动,我都还记着,还想认真写,似乎付诸纸笔才真正完结,盖章,官方承认,无话可说,便着眼于未来。

而在以工作更迭、高光低光来划分界限的人生里,未来也是分段区间。如今我站在Seward Park这扇小小的未来的门口,看见太阳正慢慢落下,只能长喊一声给自己壮胆。这个未知的新区间,它是怎么样的,会不会令我焦虑和痛苦。我从小就容易担心,总是一边发愁,一边强打精神给自己鼓劲加油。迫近四十,我越来越频繁地想到衰老和死亡。并不害怕,只是没耐心,没耐心再硬着头皮走下去了。到达死亡之前还有这么长的路,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就这么躺下来,就在Seward Park高高的冷杉树下,一片安宁,身边爬满青苔,偶尔有鸟鸣,偶尔有露水落下来。

我站了很久,边回头边推开了这扇小小的未来的门。

15
Nov 20

远和近的回忆

我发呆 | | Shout (0)

人生陷入了苦难的僵局。下午两三点已是晨昏不分,傍晚焦虑到无法忍受,开车出去,最后停在SODO,找了个路灯少的角落坐了二十分钟,再开回家。

想到九月还跟C在Ballard喝酒聊天,山火带来的浅黄色的霾,热哄哄地充满了希望。月底的一个晚上去Gig Harbor拿四轨机,卖家住在森林边,小屋里充满香皂的气味。卖家热情地帮着把机器搬上车,还送了我一盘带子。车倒出小路,回望参天的douglas fir里闪出一点一点的微光。Gig Harbor在夜里凉爽而荒芜,回程手机没了信号,我凭着记忆开上了5号公路。

再想到十年前,五月份最后一个面试。从加州飞回芝加哥,订了一晚上酒店,次日准备东去弗吉尼亚参加汤的婚礼。那个温暖的夜里我在密西根湖边给母亲打电话,说结束了,今后要去西雅图。我背对着城市壮丽的天际线,迎面是温柔的风,放下电话那一刻,我想永远就这么待着。但一切都要开始了。

04
Apr 16

夜(二零一四年一月八日)

我发呆 | | Shout (1)

电影放到最后,戏台上知县厉声质问苏三,你可知罪,你可知罪,你可知罪?台下赵涛瞪大双眼,似哭非哭。过去两小时里不断出现却假到劣质的血腥杀戮瞬间起了药效,心里一阵剧痛。周二午夜场总共才五个观众,稀稀落落站起来,丢了爆米花纸袋走出影院,那些人头落地的农民,小姐,工人和少年就再也事不关己。

派克大街基本安静,行道树细密的枝桠在路面投下蛛网状极其巧妙的倒影。我试图回想夏天里它们如何枝繁叶茂,叶子是什么绿,长形还是圆形,边缘有没有锯齿,可是头脑一片空白。我每周都在派克大街走上几回,买唱片,取外卖,有时甚至逛逛书价昂贵的“爱湾”书店。而此刻我完全无法记起派克大街的行道树夏天里真正的模样。几天前我也见过这样一棵树,只一眼便记住了它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颤动的样子。它在一座新房的前院,从屋里望去,赤裸而繁复的树枝延伸得恰到好处。后来我错过了那套相当得体的新房,也错过了那棵相当舒展的树,再也无法见证夏天里它将如何枝繁叶茂,叶子是什么绿,长形还是圆形,边缘有没有锯齿。它栩栩如生的影像令我沮丧,仿佛我漠视了派克大街上那些理应熟稔于心的细节而有愧于这城市。

我决定右拐去百老汇街买冰淇淋,然后绕道回家。走出超市的一刻,我发现它的西面有一座市立图书馆。搬来国会山两年半,我极其清楚城市的布局。比如超市南面挨着潮流服饰店和西雅图最好的浓缩咖啡铺。隔着百老汇街是星巴克,“武士”日本面馆和一家蹩脚的越南餐厅。再往东南经由大兴土木的地铁站工地到达卡尔安德森公园,穿过喷泉和人造草坪,自行车马球场上灯火通明到深夜。至此又已回到松树和派克大街,国会山的心脏,昼夜不停地向城市输送快乐的血。我快速而自豪的在脑中重构一个城市,这令我沾沾自喜。而我从未留意这座图书馆。此时此刻它隔着枯藤和两棵树站在我面前,迅速瓦解了我几年来对城市了如指掌的幻象。我感到荒谬和羞耻。我再无心于四周那些“熟悉”的细节,朝公寓方向跑去。路灯下身边的枝叶轻微摇晃,没有响声。今晚的每盏路灯和每片树叶的反光都令我心惊肉跳。

P.S. 这是二零一四年初没写完的一篇日记。那夜在西北电影论坛看完《天注定》,心情低落至极。如今已搬离国会山,翻来略有感触。

06
Aug 14

还有

我发呆 | | Shouts (3)

顺便翻看了以前的日志,它们总能令我激动不已。自己其实还是那个愿意写写生活的人。草稿箱里有十几篇日志:看演出,城市的一些细节,书和唱片,一个关于音乐的新日志,冬天回国经历,睡前的想法,旅行,和几个朋友通信,他们寄来的书以及短篇小说。都应该好好写完。所以在这个困顿的夜晚匆匆记录一二,是为重新开始。再过两天就是我来美国整整十年,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还是逃不出越老越想回头看的俗套。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写的,那些简陋的回忆将被我反复推演,逐渐变得精密,复杂,甚至复杂到难以落笔。我将以档案学家般对细节的无限宽容与热情来拟合出我的过去。我还是要写的,算作对时间最致命却也最徒劳的报复。

21
Jan 14

一个短期目标

我发呆 | | Shout (1)

Redfin已经看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由于寡断及某K的谗言错失几套以后,梦之屋重又遥遥无期。在这房价和利率齐飞的帝国西北边陲,我还是坚持等待一幢敞亮的新房,它即将令我怦然心动。它会有一个唱片室和一个书房;有一个小院子,我将亲手种下银杏、竹子和扶桑。我会有一条狗,每天带它散步,晚上它趴在我身边一起看美剧。我细细考虑唱片柜的尺寸和颜色,甚至还从本地植物学家那里订购了四百多页的《西雅图的树》,时刻准备着开春后辨认路边各种美丽花草,移植自家小院。这本末倒置的幻象令我无比幸福,直到下一个Open House,惊觉现实中新房密密麻麻摊着一桌中介名片,抢房的天朝土豪和本地劣绅多到傻傻分不清楚。我顿时在金钱和气势上双双败下阵来,飞上了天的意识重回屌丝的躯壳,默默开车走人。第二天心有不甘,又悻悻爬上Redfin,继续被新上市的吉屋迷倒,继续心驰神往,继续被现实抽耳光。找房买房,与生活缠斗本是我最不会也不屑的,而如此往复,竟为我带来些许受虐的快感,虽然沮丧却又生得一丝心安,我终究将在这不大不小,不好不坏,不温不火的城市定居啊。我终究将拥有人生中第一所房子,关心花草的生长和家具的摆放。这种想法令我振奋,像是找到了某个生命真谛却无法言述。这种想法也令我困惑,土地和自由理应是互相违背,而我却隐隐感到两者都将被我获得。或许土地是异乡的土地,自由是异乡的自由。也或许这所谓的自由不再是两个箱子走天下,它会越来越笨重,最后停下来,定居在我的房子和唱片和花草和食谱里。为了这关于自由的命题我每日身陷冗长而琐碎的寻找,期待异乡城市为它给出最好的证明。

29
Apr 13

周日

我发呆 | | Shout (0)

《神秘博士》第二集罗丝在空间站里看着五十亿年后的地球被太阳吞噬,在四溅的残骸间她伤感地说:人们忙着拯救自己,都来不及看它最后一眼。瞬间少年时关于宇宙关于永恒的情怀又涌上心头,溯时间而上二十五年,一年级暑假摊开在篾席的一本本《少年科学画报》,封底关于太阳系和恒星的彩照上摄人魂魄的色泽与弧度逼迫我展开长远而无畏的思考。我将目睹五十亿年后那次波澜壮阔的毁灭,眼前宇宙燃烧,光明一片。而此刻我的房间暗无天日,面前摆着刚吃完的比萨饼盒子,毯子垂到地上,电视机的光线在散落一地的唱片和封套间反射过来,罗丝眼含热泪说,亿万年的历史就这么走了,谁都没有看它最后一眼。

下午K来我家,从泰国餐馆带了外卖。两人陷在沙发里看金枝欲孽2,一先一后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差不多五点,街对面的卡拉OK已经开始有人鬼哭狼嚎。窗外的树枝在昏黄的天光里止不住地冒绿芽,春天来了,我跟K莫名都觉得自己越来越胖,像梦魇一般,痛下决心要开始锻炼。我说得买把锁才能去健身房,已经白交两个月的钱了。健身房就在国会山下,穿过5号公路和一个收容所就到,二十四小时营业。而我在夜晚每经过那个四岔路口,总是禁不住的朝反方向走,朝山上走,社区大学对面是个街心公园,然后是书店和唱片店,希腊菜和照烧鸡外卖,而我常在只收现金的快餐店买上薯条和奶昔,慢悠悠折下山去,猛男和变装皇后从橄榄路的俱乐部打闹着出来,每个酒吧外都站满了人。三五分钟到橄榄路和丹尼路口,等红灯,街角比萨饼店的店员在驱赶企图蹭饭的醉汉,出去出去!永远别回来!

所以我从没去过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健身房。K说没关系反正公司可以报销,到时候我给你个链接,登记一下就成。K在考虑跳槽的问题,一有风吹草动就心跳不止。你知道三星给多少啊!十八万,再加百分之二十五的年终奖,还有三年十五万的签约奖金,实在太可怕太可怕。你说微软怎么跟人比啊,真没意思。楼下餐馆的饭菜香飘上来,K看看手机说唉差不多回去啦。我第一次请K吃饭就在楼下餐馆,Le Bete。两年前刚搬过来,K帮我拉了几箱唱片,两人累得跟狗一样直喘。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特色菜,结果是西瓜烧吞拿鱼,我呲牙裂嘴地吃下去,K在我对面哈哈大笑,说没饱吧,我们再去唐人街吃一顿好了。

我送K下楼。公寓的电梯是二十世纪初的款式,老式恐怖电影里的那种,机械按钮,铁栅栏拉门,一动就嘎吱嘎吱响,一停似乎就得提防有妖魔的爪子伸进来。我说下周要不去探索公园吧,要么气工厂公园,老在家看电视也无聊。K不置可否,说明年你春节回家么,我们可以去京都或者土耳其。我说土耳其蛮漂亮的,我荷兰的朋友去了,还给我寄明信片。K撇撇嘴。公寓大门一开,正对面是个龙舌兰酒吧,整个外墙粉刷成天蓝色,边上有几树樱花,繁花摇曳。K啊了一声,说热闹。街上已经完全热闹了起来。我说周日开始得早结束也早,午夜就没了人影,周一嘛,大家都很讨厌但还是要上班,早早睡觉去了。

上楼时我又一次注意到公寓的门牌号是404。我老早就跟K讲,这是个码工的隐喻,404。404 Not Found。K说有人懂么,你们那幢楼里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啊。我们在电梯里碰见过丁字裤大叔,一身大麻味地嘟囔自己是在几楼。我的邻居小妹妹每晚三点回家,有时我需要戴耳塞才不会听见啊啊啊的怪声音。公寓去年的管理员是西雅图著名的变装皇后,我曾有幸在他公寓交房租时瞥见过他的整套行头。而他作为管理员又是那么安静,帮我换冰箱和电灯泡,偶尔在走廊碰见局促地打招呼。我想K大概有三分理解我为什么蜗居于此,并非猎奇地遇见吵架的情侣,丁字裤大叔,酒保妹妹,变装皇后,早班和夜班的侍应,大部分时间我们谁也见不到谁,我们只在电梯和长廊里有短暂的问候,然后转身互相逃避。我曾徒劳地向K表述一种欲言又止的生活状态。夜晚我不再是黄卷青灯的少年,我的心中不再充满关于生命和永恒的热烈的想象。那些火苗转瞬即逝,《神秘博士》的时候心头一热,《X档案》的时候心头一热。周日我只是盘坐在沙发里听唱片,看北岛和凯鲁亚克或者康熙来了,站起身来取水喝,偶然想到母亲大人的寄语,就左三圈右三圈地活动一下。窗外的西雅图像一条带鱼,鱼鳞在夜色里闪闪发光。街上酒过三巡的笑闹像潮水般拍打我的窗户,然后缓缓退去,再涌来,反复至深夜。而我俨然是荒岛上孤独而隐秘的幸存者,巧妙应证了那个门牌的寓言。

19
Jun 11

开始的开始

我发呆, 这些人 | | Shouts (7)

初一暑假我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巅峰。我作为男二号为某少儿英语教程录制了配套磁带。

录音室在体育场路的省出版大厦。十几层楼上有个密闭的大房间,玻璃墙把录音室对半切开。跟你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一样,音控师在那边,我们在这边,互相可以看见。录音室配有空调,这令我相当雀跃。九五年家里并无空调,但杭州还是一如既往的溽热。有大半个月时间能在习习凉风中抑扬顿挫地 “I’m fine. And you?”,简直是至高的享受。

指导录音工作的老师同时也是教材主编,她是我们学校英语教学的头牌。每个初一新生入学时都必须去听她的始业教育讲座。她的极富戏剧张力的语音语调是我校多年来的神话,一句Hello, boys and girls就已是回肠荡气。初一寝室里天高皇帝远,流传着多个模仿她语音语调的版本,算是不错的笑料。而当我开始面对这位传说中少女心的中年教师,并接受她亲自指导的时候,才发现寝室里的玩笑是多么恰如其分。这令我内疚,好像她脸上的白粉和撑阳伞走路的仪态是如此不堪一击,在我们肤浅的笑闹中就土崩瓦解了。

我工作得很卖力。被记录到磁带上的声音和我的预期大相径庭,瓮声瓮气,完全不是我平时说话的样子。开始的录音进展顺利。只是中年教师有时觉得我的声音跟男一号不匹配。男一还是银铃般的童音,但我已经不是了。有次录音回放的时候她叫起来,哎呀夏天你的声音好粗,没有小朋友的感觉。你听Jay的声音就还是学生——然后女一和女二就交头接耳地窃笑起来。中年教师也顿时少女上身,上上下下打量我,捂着嘴咯咯笑出了声。初一么,欲说还休地总有很多暧昧的笑话,我习惯了。

出版大厦的一楼有间音像店。每当录音间隙我会坐电梯下楼闲逛。那是磁带的全盛时期,玻璃柜里花花绿绿地码放着各式磁带,九块八一盒,童叟无欺。音像店总让我心驰神往。它们是我隐秘的乐趣。文二街上的两家是我放学必经之地,他们每周进货的时刻表我熟稔于心。我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它们和马塍路上以及金祝新村的磁带店在品味上的不同。我的零用钱很少,在磁带店的大部分时间我只能隔着玻璃欣赏陈列的磁带。我醉心于玻璃后面磁带整齐得近乎苛刻的排列方式。因此我记住了所有磁带封面的细节。九五年几乎所有的商店都不是开架的,柜台的那层玻璃为我出入音像店平添了一分神圣的距离感。偶尔攒够十块钱,我会举行盛大的选举,凭借对磁带封面的记忆和电台的排行榜选拔出下一盒要买的磁带。

我喜欢女歌星。纯洁的我喜欢童颜的女歌星,巨乳倒是忽略了。比如伊能静就很漂亮,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当我第一次在马塍路磁带店里看见她的《流浪的小孩》,我便做出了这个判断。封面上她有一副无辜而叛逆的表情,嘟着嘴,下巴微微扬起。她看着我,向我传达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表的讯息。我顿时认定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之一。我需要听她的歌曲。我需要收集她的磁带。磁带封面背后的歌词和文案向我展示另一个世界。

九五年夏天她的新专辑让我欢心鼓舞。这甚至胜过在有空调的房间工作带来的喜悦。夏天来临以前,我首先在西湖之声和浙江文艺广播电台的节目里听到了她的消息。西湖之声的音乐节目用傍晚半小时的时间介绍了她的新专辑。黄舒骏和张雨生分担了制作的工作,并为她写歌。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听完了整段节目。广播里的歌曲有些奇怪,好像不太着调,但又莫名令我心醉。我告诉自己攒十块钱的时候到了。我热切等待它的来临。

伊能静的新磁带终于在七月面市了。那天我照常配音,午休的时候下楼闲逛。出版大厦一楼的音像店是那种中规中矩的店铺,毫无特色。而当我发现伊能静躺在他们柜台的那一刻,黯淡的店铺瞬间蓬荜生辉。她又一次在封面上对我微笑了。向日葵遮住了她半边笑容。藏在书包许久的那张十块钱终于找到了它快乐的去处。整个下午的工作我心不在焉,盼望瞬间蹬上自行车全速回家,扔掉单放机里《看,听,学》的磁带,换上伊能静,把封面夹在书里边看歌词边听。妈妈会大声拍门,说你不要一回家就躲到房间里去!出来吃饭了!

我的父母觉得听流行歌曲和青少年健康成长是两件水火不容的事情,那是敌我矛盾。他们从不知道我攒钱买磁带。我的保密工作做得从容而万无一失。封面藏在书皮里,磁带放进《看,听,学》配套带的盒子,听歌时像是听英语对话练习。他们也不知道我晚间收听电台节目。那时的电台还没万峰,深夜节目总是播放音乐,浙江经济广播电台甚至还能听到台湾的《小燕有约》。我贪婪地吸收这些讯息,并在买来的磁带里一丝不苟地加以巩固。伊能静的新专辑叫《下大雨了 春花开了》。我在傍晚和夜间聆听她的每个音符。我熟记每首歌的旋律和曲调的转折。我为她在排行榜上短暂的停留愤愤不平。只有她可以褪去夏夜潮闷的外衣,露出它们温柔的真面目。

我对白天的配音工作渐渐失去了热情。完成一个单元往往需要两三天,战线拉得很长。女教师对我们的语调有众多要求。她时常需要暂停,与录音师进行冗长而琐碎的意见交换,然后逐个指出我们的缺陷。而我不再全神贯注于她对我语音语调的纠正。她滞留在少女时期的嗓音不再条件反射地吸引我注意。百无聊赖间只有伊能静动人的歌声在我心中起伏。我想象她也在一间这样的录音室里录制她的新专辑。她的制作人对她的语音语调予以指导。我激动地发现我和她有了意外的交集。有时我甚至想告诉女一女二我的发现。告诉她们伊能静的新专辑有多好听,你们不想听听么。而她们总和女教师说笑,我不希望我突兀的话题引来她的参与。

盛夏很快就要过去。中年女教师对我的嗓音仍不满意,以致不再需要我参加最后几个单元的录音工作。老妈说那你回外婆家待几天吧,天气那么热。回德清避暑是我每年夏天的仪式。我很高兴又能在外公那里放肆地听歌。他完全不像我的父母把听流行歌曲当作反革命事件处理。他爽快地把新式的单放机借给我,笑呵呵地说这种歌曲有什么好听。而这种歌曲有什么好听,他们都不懂的。只有我懂,只有我会细心地把伊能静的磁带用草稿纸包好,塞在书包的夹层里。妈妈没有发现,我带着我的伊能静回了德清。

我在开学后不久领到了属于我的配音酬劳。我如数上缴父母,他们依然每个礼拜给我两三块零花钱。我住回家里,早上六点半起,晚上十点睡。伊能静依然是我最喜欢的歌星。我依然买新的磁带,听广播电台,放学路过文二街的磁带店进去转转。这种生活似乎持续了多年。直到后来人们渐渐不知磁带为何物。它们连同男一女二们,连同少女心的中年教师,连同体育场路上那间录音室,都不知所踪。而最后一次读到伊能静的消息,她在花边新闻里出轨离婚,又哭哭啼啼复出,热闹如马戏表演。我盯着屏幕上她那张僵掉的脸,猛然感到一阵恶心。要知道她曾经是我的梦中情人呢。她站在十六年前的封面里,笑得如此好看,仿佛一回头便能看到。

12
Apr 11

周一晚间的演出

我发呆, 观音记 | | Shout (1)

晚上去Fremont的一个小破酒馆看演出。Linda Perry的新乐队叫Deep Dark Robot,宣传不到位,听者寥寥。她的面容已老,黑眼线在灯光下有点突兀。但表演还是那么激情四射。我想起高中第一次听她在《乌鸦:天使之城》原声带时的惊心动魄。那是首十分悲痛的歌曲,一字一顿地,像支不断摩擦损毁的粉笔。仿佛此刻我仍能呼吸到它扬起的干涩的尘土。我还曾经拥有过她的一盒打口卡带,缺口的地方被我用不干胶细细地补上了。里面有个讲公园流浪汉的曲子,嬉皮的滑音吉它总叫人不能自已。当时我认为流浪汉是最酷的人。至今依然如此。可作为一个熟练使用“多年后”这种时间状语的老人,久远的记忆令我疲惫。酒馆里的演奏逐渐嘈杂,Linda Perry兴高采烈地讲起她的巡演轶事。于是悄悄出门。街上起了大风,我在街角的台阶上坐下来等待公车。城市里的花都开了,和路边的护栏热烈地缠绕在一起。夜幕下它们带着初生的色彩,丝毫不曾畏惧时间的经过。

29
Jul 10

陌生的死亡

我发呆, 这些人 | | Shout (1)

收到通知,我们系一个研究生去世了。通知里那个名字经常见到,研究生会的前任主席,他最后一封列表邮件甚至还在我的邮箱里,咋咋呼呼地总结工作、介绍下任学生会班底。

一旦死亡与我们发生哪怕只是微弱的关联,事情就变得悲痛起来。人们开始追思、探索他的不复存在的细枝末节。比如我做过他本科期间离散数学课的助教。有人想起跟他一同上习题课的情形。有人怀念他在系楼休息室里安放的免费咖啡。他热情向上、雄心勃勃。他休学开办自己的巧克力作坊,在厄巴那每个周六的农民集市上努力推销自制的黑巧克力。离世前几天他租了新的作坊,从南美订购了新鲜的可可豆。我不敢看他的脸书,上面他定与所有美国青年一样笑靥如花。

人们的叹息和回忆在死亡面前迅速败下阵来。根据本地媒体的报道,他在二十七日凌晨卧轨自杀。报道的标题是《郡警长确认厄巴那男子系自杀》。草率的结论或将引起读者愤怒的指责和怀疑:积极如此的人,怎会自杀呢。而死亡就这般轻蔑地悖离了我们眼中的只光片影,悖离了脸书、学生会和巧克力作坊中的“他”。我在巨大的误差里回不过神来。这是多么陌生的死亡啊。

17
Apr 10

Excuses for Travellers

我发呆 | | Shouts (4)

豆瓣上有朋友告诉我 Neil Halstead 的中国巡演终于开始了。作为忠实的粉丝我很开心。愿他旅途愉快。想起几年前吭哧吭哧跑去芝加哥看他演出的情形,还是感慨万千。而在最孤独最低落最失望的时候,我还是会听起Mojave 3Slowdive。它们总是拯救我。

—————–在机场无聊的考古分割线—————-

四年前我看Mojave 3
三年前我听Neil Halstead
两年前我看Neil Halst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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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orm is finally over, the sky wild and exhausted. We went up to the observatory and the gods were with us. They gave us the most beautiful rainbow i've ever seen. I closed my eyes and cried.